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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工地人物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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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人物志·之一

工地人物志·之一
      
   
    工地人物志·之一
      
    文/李剑鸣
      
    骡子
      
    在工地上的人,基本上没什么正经名字。比如这个被叫成骡子的猥琐男人,大名叫什么,没人知道,就连包工头记工分时,也写成罗子,“骡”字他不会写。
    骡子这个外号有些来历。一来因为这个人长着一排骡子一样宽大的牙齿,二来,这个小个子男人干活卖力。磨盘大的石头,别人用车来推,他却硬是能咬着牙从拖拉机上一直搬到工地,这之间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每搬完一块,总是憋紫了脸,牲口一样喘着粗气。可是让他用车推吧,他总不乐意,好像这样会吃亏似的。至于挖沟背水泥和沙子什么的,他就更卖力了。因了这个,包工头没少表扬过他。当然,这表扬是有一个前提的,那就是以此来贬低其他人。尤其是那个叫泥鳅的黄脸瘦子,没少被包工头当反面典型骂过。时间一长,泥鳅就对骡子心里有了一些怨恨,在背地里把他叫做牲口,后来慢慢传开,不知怎的就又变成了骡子了。
    骡子家在离小城三十多里的大山里,据说生有一个女儿,十来岁。在当地,凡是没有得过儿子的人,是被人很看不起的,总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说头。骡子刚来那时,跟工友们闲聊,傻愣愣地就告诉别人,自己命苦,只生有一个女子。其实这样的事情,换了别的任何人,总是会想尽办法地掩饰,可是偏偏他一根筋。事情这样传开,大家就都开始议论,骡子在那件事上,是不是也跟真骡子一样。民众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尤其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的想象力更会无限延伸,扩散,飞跃。泥鳅对这事最来劲,可能是因为心存怨恨,把这事说得头头是道。按照他的推测,骡子的女儿一定不是亲生的,并且,骡子晚上脑袋一挨南昌最好的白癜风专科医院地址枕头就睡得像死了一样,从来没有参与过大家每天在睡觉前对女人的激烈讨论,所以认为,他就是一真骡子,换句话说,是跟真骡子一样没有性欲。这事后来被骡子无意间听到,当时工地的卷扬机坏了,别人都躲在楼底阴凉处歇息,而他却自顾自地往三楼上背沙子。在楼道里时,听到工友们一波一波地哄堂大笑,很热闹的样子。以往他总是不在意这些,工地上的人,成天死命价干活,梢得闲暇,就把话题圈定在女人身上,开些荤玩笑过过嘴瘾。可这次,他们哄笑的间隙,老是奔出“骡子,骡子”这样的字眼。说骡子也没什么,本来在这里,他就是经常被人嘲讽的对象,被人取笑几句又少不了一块肉,他早就习惯了。可他们的说笑似乎跟以往不同,骡子那两个字被压得很低,很神秘的样子。骡子就站住脚细细去听,这一听,他肚子里的火就再也压不住了。他气急败坏地冲进去,泥鳅正讲到精彩处,声音越低了,众人的脑袋都拢在一块。看到骡子冲进来,在场的人都愣了,笑容凝固在脸上,就像糊上了一层糨糊。骡子阴着脸,原本布满血丝的红眼球就凸起来。他指着泥鳅的鼻梁低低地说,你,再说一句!泥鳅尴尬地笑笑,说,其实我也没说啥。骡子说,你娘的×。泥鳅不说话,低头卷起一支旱烟来,默默地吸。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这事之后,大家都发现骡子有所变化。比如,晚上睡觉从来不脱裤子的他,现在却脱得一丝不挂。而且故意不盖被子,把裤裆那里黑乎乎的一片暴露出来。夏天蚊子多,他身上就像得了水痘一样,被蚊子叮得体无完肤。这样一来,身体痒得难受,他就半夜爬起来挠,挠舒服了,再接着睡。有一次叮到生殖器,难受得要命,他半夜起来一直挠到天亮,才有所缓解。长时间睡不好,他的眼圈就发黑,眼皮肿胀。大家渐渐发现,骡子干活再也没以前卖力了,成天睡眼惺忪地耸拉着脑袋,反应也迟钝起来。有一次用切割机切钢筋,切盘卡住了,他却一点没有反应,那切片被打碎,飞起的碎片打在他胳膊上,就立刻划出一道血痕。
    在工地上,骡子只跟一个人谈得来,那就是看门老汉。老汉身下无儿无女,一辈子光棍,俩人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老汉屋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若晚上歇工得早,他会去老汉那里看会电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卷纸旱烟吸。有时老汉会用工地上拣来的木头墩拢起火,两个人就熬茶喝。骡子被切盘打伤以后,老汉就多次劝他,回家去歇息几天。老汉一边用筷子搅着茶罐一边说,这人就跟茶叶一样,要用文火熬着,就耐得住火,喝上十来罐,味道不减;你要是用大火煮,不过三罐,那茶味早就轧干了,喝到后边就只有一股开水味儿。骡子点着头应承着,终于答应了。
    骡子第二天下午收工时向包工头请了十天假就回去了。可是明天一早,他就又回来了。回来以后的骡子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工友们见面,问,骡子,咋这么快就回来啦?骡子黑着脸不说话。又说,骡子你急着回来干啥呀你,媳妇的炕都没坐热吧?骡子拿眼瞪了那人一下,那人灰溜溜地走开了。晚上骡子坐在老汉屋里的火塘边,也是一句话不说。等看电视的人都散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时,骡子才开始说话。他第一句话就是:那个婊子养的,偷人了。老汉乍一听,没反应过来,问,啥?啥人了?骡子说,我昨夜回到家时,是夜里十点多,女人和娃娃都睡下了,我怕吵醒他们,就没叫门。我是翻墙进去的。我伸手往炕上摸着,想去睡觉,却摸到一条粗腿,还长着扎手的细毛,当时一下就碜住了。就擦着一根洋火去看,娘个×的,居然是个男人。娘个×,那个婊子养的,偷人当着娃娃的面,我女子就在旁边睡着。我气死了,抡起门后边的一根鞭杆就抽下去……后来呢?老汉问。我把他们打了一顿,骡子说,我要把那个婊子养的交到她娘家去,不要她了。我娃抱着我的腿哭得凶。娃娃还小,她不懂,求着我。我咋办?我能咋办?把娃哄睡下,天一明我就走了。
    唉,老汉叹了口气,低头拨弄着火盆。骡子默默地吸烟,然后狠狠地把烟屁股揉在火塘边上,说,你说,我现在咋办?老汉说,回家去,别来工地了,在家里看住她!骡子不说话,伸手在墙上撕了一块糊墙的报纸,低着头卷烟。两人就再不说话,吸烟,喝茶,一直到很晚,才去睡了。
    骡子的女儿是一个瘦小的姑娘,大约十岁左右。跟所有乡下姑娘一样,她的皮肤有点黑,给人的感觉似乎没洗脸。穿着大红大绿的或者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有扎眼的辫子,这些装束在城里基本上已经看不到了,虽然这只是个小县城。骡子的女儿是哭着跑来的,眼窝那里有一团污垢,可能是脏手擦眼泪时留下的。至于这个鬼东西是怎么找到工地的,没人知道。总之她来了,而且哭得白癜风是常见而又公认的难治病很厉害,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骡子一见女儿这样子,就急了。他抓住女儿的手使劲摇着,大声吼,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说呀!从女儿断断续续的哭声间隙约略听清楚,原来是他妈走了。走了?走了。真走了!去哪里了?不知道。总之,今天一大早,女儿才睡醒,就看到娘在收拾衣服,包了一大包,背上走了。女儿问她,娘你去哪?娘说,我去死,我活不下去了。我活着不如死了。你懂吗?你不懂,你太小。我还年轻啊……娘这么说着,就哇地哭开了。娘是哭着走的。骡子愣在那里,定定地听女儿讲,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后来,他膝盖一软,就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嚎啕大哭。工友门都来劝他,说一些笨拙的安慰言语,可这并不顶事,骡子哭得依旧震天价响。骡子哭了半个多小时,突然哭声就止住了。他把眼泪和鼻涕全部蹭在袖子上,然后猛地起身,也不管还坐在地上哭着的女儿,就抄起铁锹去干活了。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是很奇怪的。比如骡子,遭遇这么一场变故,不但没有消沉,反而更来劲了。他恢复了原先那样的体力,但干活比以前更卖力。除了每月回去给寄养在二叔家的女儿卖点东西,其余时间便全用在干活上。比如晚上收工以后,睡觉前那一段时间,先前他是去老汉那里看电视,现在不了,他干活。什么活都干,清理落在地上的水泥屑,搬砖头,运沙子等等。他不让自己有一刻的时间消闲,似乎干活就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当然,每每听到包工头当着其他工友的面表扬他,说着他的好话时,他还是会淡淡地笑笑。
    除了干活,骡子还有一个变化,只是这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骡子的右眼窝里时常积着厚厚的一堆眼屎,那眼屎从白色变成暗黄,擦掉以后不出两个钟头,就又会积聚起来。这样一来,他就常要用手去揉眼睛。在工地上,大家成天都与水泥打交道,用个不贴切的比喻,这些民工们,其实就是在水泥堆子里刨食。骡子用粘满水泥的手去揉眼睛,也不知道是水泥腐蚀还是眼睛本身生了病,总之,出事了。起初,骡子感到眼睛疼,干疼干疼的,像灌了辣椒水。就揉,越揉,越疼,就用袖子去揩,那袖子上也是粘着厚厚的水泥的,一揉,眼球就火辣辣地,像被烧伤了一样。骡子并没在意这个,还是不停地干活,不停地用袖子或者手背去揩眼睛。过了几天,那只眼睛眼球变成血红的一片,视线也模糊起来。骡子心眼直,以为是夏天天热,“害眼”了。“害眼”是土话,其实就是红眼病,在医学上叫传染性结膜炎。这种病能传染,天一热,就会发作的,症状是,眼睛肿胀,眼球充血,视线模糊。这病他小时候害过几回,是娘用毛巾蘸了冷水敷好的。骡子每天都用冷水敷眼睛,持续了十几天,依旧不见好,视力也越发地模糊。老汉送给他一瓶眼药水,点了几天,也没甚作用。
    干活。除了干活还是干活。骡子的右眼不住地流着眼泪,眼泪落在地上,就把地上的尘土搅起来。看门老汉给他拿来几片泡开的茶叶,让他贴在眼睛上,可他嫌那东西堵得慌,常常会偷偷拿掉。有一天,泥鳅指着骡子的眼睛,慌张地说,啊,啊,啊。骡子以为他有来取笑自己了,没好气地说,啊啥啊?吃干屎了么你?泥鳅说,你的眼睛呀。泥鳅就找镜子去给他看,原来骡子眼球上结了一层白膜,这让他的眼球变成了白色,看起来浑浊的一团,像化脓,让人恶心。骡子看了后,笑笑,说,见好了,见好了。说着长长地嘘了口气。
    一个多月以后,进入三伏天,天气越发炎热。那天早上,骡子睁开眼,突然发现那只病眼什么也看不到了。摸了摸眼球,那里有一片粘稠的分泌物,很恶心,像是被人吐上了一口浓痰。拿袖子揩了揩,突然发现那眼睛已经不疼了。不疼倒好,继续干活去。几天以后,工友们发现宿舍里有一股强烈的臭味,是那种腐肉的味道。那味道像会生长似的,刚开始是一点,若有若无地漂在空气里,后来慢慢生长,扩充,蔓延,整个工棚都裹在恶臭当中。大家开始四处翻寻,以为有死老鼠了。所有的床铺,柜子底下全部翻了个遍,也没找出来。泥鳅鼻子灵醒,臭味就是他最先发现的。他嗅着鼻子仔细地寻找气味的来源,最后发现,居然是骡子的眼睛,那里散发着腐朽的臭气。骡子的眼睛坏了,腐烂,流浓,并且散发出刺鼻的臭味。眼睛的病变在身体上也有了反应,现在他感到浑身疲软,没一点力气,走路都很吃力。他推车子送混凝土,那里正好有个缓坡,以往只需脚底下家点劲就上去了,可是今天,推到坡上,车子就怎么也走不动了,还显些滑下来。他感到脑袋沉重,眼皮不住地合拢住,他又强行睁开。看前边的路时,那路就往天上伸,倒立起来,像一架梯子。他瞌睡极了。多天以来的劳累现在一股脑全部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可是他不能睡。他怕被人笑话,泥鳅以及其他的工友们。他若倒下,他们的嘲笑会立即将他淹没的。他长吸一口气,憋足了劲再一次把车推起来,由于气力不够用,所以他一直不敢换气,直到把车推到工地上,才出了口气。同时,随着这口气的呼出,他的意识也像油耗尽了的灯盏白癜风最怕什么症状一样,轻飘飘的,游离开来。正在铲沙的泥鳅抬起头时,恰巧看到骡子的身体重重地栽了下去……泥鳅赶过来,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滚烫着,像一颗烧熟的土豆。急忙唤来其他工友,连背带扛,总算把他弄回了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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