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面房的旧事
我们高考落榜了。
但是我们并没有因此沮丧 然而我们错了。回家一年多,除了下田吃饭睡觉,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该做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们根本就不能做什么,因此我们就走进了那个轧面房,借以打发我们寂寞无聊的日子。
我们一共四个人,三男一女,因此有人叫我们“四人帮”。我们不在乎这个,从小到大,我们都是这样“帮”过来的。青梅竹马,十年同窗的友谊已把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我们就象一根稻穗上的四个谷粒,攀附在命运这根稻穗上。我们相信,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分开我们。
有必要介绍一下(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在此我隐去真名) 首先说我们的老大吧。毕竟是老大,所以长得魁梧高大,一米八的个子,而且做事说话都有板有眼的,正象俗话说的那样“一本正经”。这种认真劲儿不能不使我们叫他大哥。做大哥的自然要有一种指导人生的风范,碰到我们这些弟妹云里雾里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总是把我们从天上拉到地下,用鲁迅的话说,“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当农民的,除了种田还能做什么?”所以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的这种现实主义精神,表现在行动上,就是,他名落孙山后马上接替了年成的父亲,成了轧面房的新主人。“总之,”他这样教导我们,“人首先要填饱肚子,才能干其他事业。”
其次是老二。和老大相反,老二生就一副“竹竿”身材,“苗条”得足以让风吹倒。这使他吃了不少苦头,做农活时不堪重负,惹得他父亲破口大骂,骂他读书不鼓劲,不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偏偏老二不服气,维护自己所谓的“尊严”,顶嘴说,他不是不想争气,说到底,过错在于老子的遗传上,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结果是,那只
红蓝紫果蔬可以杀灭癌细胞农民强壮的拳头便落到他身上。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于是落荒而逃,苦着脸对我们说,如果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到其它门路,他只有一死了之,因为他不是作田的料。我们为他哀叹,但他转瞬又欢天喜地起来,胡说没出息才去种地,他是个做大事业的人,才不希罕那个呢。当然,这是自我解嘲。因为他不种地就会饿死。他老子有的是儿子,传宗接代不成问题,饿死他一个不算什么。
最后一个,我们当中唯一的女性,我们管她叫“维纳斯”。可以想象,她是如何的美啦。我不想多花笔墨描绘她的美,那是俗气。一句话,美是不可以描写的,只能感受。老实说,在那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正是她的美让我们多少振作了一些。当然,美要有美的环境,不然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们怂恿她,来生来世,不要见着裤裆就钻,应该拣那些穿漂亮裙子的裤裆闯进去,那样,美的前景或许无可限量。
至于我自己,同伴都说我有点“文学细胞”,我也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天分,不然学校作文比赛我为什么连连获奖呢。因此我也常作些诸如诗人、作家的梦。
……我们就是这样一些人,一无所长,而又不安本分。老实说,我们不比我们的父辈,我们读过书,多少懂得生活以外的憧憬。但是我们的处境是如此的糟糕,用老二的话说,我们不能按照我们的意愿选择长裤。我
治疗荨麻疹有效方法是哪种们想不到一个确切的办法来解决我们目前的窘境,我们就走进了那个轧面房。除此之外,我们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走进轧面房的时候是一个早晨,确切地说,是一个有阳光和雾气的早晨。
“怎么,你们都来了?”老大看着我们拥进轧面房问。
“逼上梁山!”老二愤然叫着。
“自由了!”“维纳斯”拍着她的小手。
“Ard,我的可爱的家的坟墓!Ard……“
“得了吧。”老大打断我的话,“神经兮兮的。”
我们安静下来。“维纳斯”就近坐在门口的炕凳上,老二倚着窗下的搓面板,我走过去帮老大摇着轧面机。这以后几乎成了我们不成文的规定,此后的每一天,我们都在同一时间同时出现,占据老位置。
从轧面房的门口,可以看见我们的屋场 “真他妈的好看极了。”老二骂道。
“一个骗局!”“维纳斯”接口说。
我们不说了。有一个小虫样的东西在我们心上爬来爬去……轧面机叽叽嘎嘎地叫着,仿佛在诉说我们无穷无尽的悲哀;架上的面条微微抖动,又仿佛在嘲弄我们的不幸……整个轧面房充满了发了水的面灰的甜味儿,这气味直冲我们的鼻子,刺激我们迷惘的神经,把我们的思绪带到远方。
还是老二忍受不了寂寞,大声叫嚷:“怎么,都哑了,成了哑巴了?”
我们相视而笑。
“我们唱个歌吧。”“维纳斯”提议。
“唱什么呢?”老大说,“没有适合我们唱的歌。”
“那我们就自己拟,”老二出了个馊主意。
历史的使命理所当然落到我身上。“维纳斯”转向我:“现在我们的诗人该派上用场了。”
我当仁不让,脱口念道 我们把热情筑起这堵墙,
我们把梦幻造就这座房,
青春、理想、希望 我们统统来埋葬。
我们用淡漠隔开那太阳,
我们用孤独闩起那月亮,
过去、现在、未来 我们统统来埋葬。
“好啊!好啊!”我的伙伴们喝起彩来,老二甚至鼓起巴掌。
“你说出了我们想要说却说不出的话。”老大打了我一拳。
“问题是,”我说,“没有曲调怎么唱。”
“那容易,”老二说,“我们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只要表达我们的心声就可以,嚎叫也好,哭喊也好,呜咽也好,反正是我们自己的方式。”
“对!”我表示赞同。
于是“维纳斯”起先试了一个调子。那调子哀怨又高亢,正适合我们当时的心情。我们默默地听着她唱。后来老也跟着学起来,虽然常常转不过气,但是那脸的虔诚和神圣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终于我和老大也不由自主地加入进去。于是一条由四个人组成的参差不齐的合唱的洪流便在狭小的轧面房里撞来撞去,激起一层层浪花,然后从门窗里直泻而
哪里能治疗好白癜风的白斑病出,消失在广袤的田野。唱到兴奋处,老二抄起身旁的“铁拖斗”,拿了一根晾面棍,当当当地敲打起来。有人停下来看我们,我们不理他,仍然唱我们的。这首由我们谱写的曲子包含了我们隐隐的悲哀。这时“维纳斯”嘎然而止,闭上眼睛,也许她正想象沿着这条歌声铺就的金光大道奔向她的理想王国吧,也许她什么也没有想,听着比唱着更能排遣心中的郁闷。
我们的声音渐渐小下来。
可是“维纳斯”猛地从炕凳上站起,高声接唱了后面四句:
我们用淡漠隔开那太阳,
我们用孤独闩起那月亮,
过去、现在、未来 我们统统来埋葬。
我们不唱了。“维纳斯”伏在炕凳上,老二仆在搓面板,我和老大靠了墙壁,哧嘿哧嘿地喘着粗气。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不作声,想着各自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老二直起身子,出神地看着“维纳斯”的耳朵。我知道,那耳朵小巧玲珑,只从那乌黑的头发里露了一点出来,很好看的。但是我不看。我知道,看就会引起我某种隐隐的欲望。我也知道,虽然那绝对不是下流,也不是罪恶。但是我不看。老大也不看。他看着轧面机,我在看田野。窗子低低的,正好看得见一大片田野,绿色的田野。田野很耐看,而且不会引起下流、罪恶的感觉。我模糊地觉得有个灵感样的东西在我心中涌动。我想作诗。
“你想什么?”老大打断我的遐思。
“我想田野。”我照实回答。
“哼,”老二握紧拳头,好象要把田野砸个粉碎似的,“我恨透了田野。”
“其实,田野是无辜的。”老大反对。
“是啊,没有比田野更宽广的了。”我说。
我们的大致情形就是这样。当然,这远远不能满足我们青春无厌的心,因此我们又作些恶作剧,好给我们灰色阴暗的心灵一点刺激。
我们是这样。老大和我剃了个光头,“维纳斯”也忍痛绞掉了长辫子,一夜之间变成假小子,以示与众不同。我们当然与众不同。我们不想象我们的父辈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如果我们从来没读过书,我们也不会有今天的烦恼。正因为我们读过书,所以与众不同。老二做得更绝,剪成一个阴阳头,还串通“维纳斯”买了件坦肩露胸的新潮衫,然后两人手挽着手一扭一摆地走进轧面房,郑重且庄严的宣告:“继西方之后,中国第一代嬉皮士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第四个年头南方的农村出现了。”
我们顿时热血沸腾,欢呼起来,老二甚至喊了声“万岁”。
当然,西方“嬉皮士”是消极地对抗社会和生活,而中国“嬉皮士”应该积极地向社会和生活挑战,不然就不是中国特色嘛 “我们做些什么呢?”老大提出疑问。
老二一时语塞。
“所谓挑战,就是破坏嘛。”我出来解老二的围,“我们先把那些陈规陋俗打个稀巴烂再说。”
“就是嘛。”老二和“维纳斯”附和着。
“但是陈规陋俗又具体是什么?”老大又抬杠。
“这……”老二和“维纳斯”竟无话可说。
“这样吧,”我奉献我的智慧,“凡是我们看不顺眼的就去破坏。”
“行!”
在此,我不想详细叙述我们做的“蠢事”,那难免让人齿冷三天。我只想说,那时我们多么年轻,而且多么有热情,很容易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来。我们就那样做了,确确实实做了,做得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也许这叫“疯狂”吧。所有这些“疯狂”的结果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站出来断言,我们疯了,原因是读多了书。
于是我们的灾难来了。
首先是我们的父母不准我们出门,并且没完没了塞给我们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们以为,有了这些小事情,我们的脑袋就不会胡思乱想。我们受得了吗?要知道,我们正年轻,用书上的话说,青春的热血沸腾,我们受得了吗?因此我们总是敷然了事,然后又偷偷地跑到轧面房。